乡村儿童不读“书”,是无“书”可读吗?
撰文 ▏王慧
官文宾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社会创新家。大学毕业之前,他的理想是做一名调查记者。
作为80后,官文宾的个人阅读经历始于小学。到高中时,他常在学校阅览室读《中国青年报》“冰点特稿”。那是中国媒体的一段“黄金时代”,也滋养了官文宾想要成为一名调查记者的理想。
读研究生时,官文宾在下乡调研中窥见了中国乡村基础教育的诸多痛点,并决心投身公益进行改变。
“担当者行动”总干事官文宾(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“记者少我一个不少,但NGO正在起步阶段,多我一个就多一点影响。”
面对乡村基础教育的贫瘠土壤,官文宾坚信阅读是最好的改变路径。“阅读就是一颗创新的种子,可以慢慢发芽改变原有的体系。”
从基础产品“班班有个图书角”出发,到深入学校的阅读课,担当者行动沉淀10年,将阅读服务嵌入到所及的每一所乡村小学。在官文宾看来,这是担当者行动在乡村儿童阅读教育中发挥独特价值最厚实的基础。
官文宾坚信,阅读是改变乡村基础教育的最好路径(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“自己首先担当起来”
大学时,因为一直以来的“记者梦”,官文宾比其他同学更关注时势,也因此与自己的老师张同庆交流颇多。
与官文宾一样,少年时期,张同庆受阅读影响很深。高中时,一套《马克思恩格斯选集》几乎占据了张同庆除上学以外的所有时光,也奠定了他以哲学视角看问题的角度。《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》中,马克思曾说:“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,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。”这成为对张同庆影响很大的一句话。
21世纪初,中国社会正面临巨大变革。张同庆与官文宾等一群对社会变革有思考的年轻人常常聚在一起,探讨社会转型中的问题。数次沙龙过后,结合自己在哲学上的思考和对时事的分析,张同庆向大家抛出了一个思考:历史和当今社会,从来不缺愤青,不缺抱怨别人、指责外部环境的人,而是缺少从自己出发,从自己做起,做力所能及改变的现代公民。任何一件有价值的事情,不要抱怨别人不担当,也不要等待别人去担当,而是自己首先担当起来,这样,世界才有可能改变。
这一想法很快得到官文宾等学生的响应。2004年12月1日,由张同庆、官文宾等人发起的担当者行动正式成立。
行动起来做什么?这是摆在大家面前的第一个问题。分析过后,教育被他们认为是最好的切入点。
官文宾做出了解释:“中国社会面临转型,靠两个变量推动。其一是快变量,包括政策的颁布、司法的进步等等;其二是慢变量,包括公民素质的提升、思潮的进步等等。其中影响慢变量的一大因素就是基础教育,而乡村基础教育又在其中占了很大分量。这意味着,乡村基础教育的这‘半壁江山’决定着未来中国的面貌!”回忆起当时的思考,官文宾仍难掩兴奋。
孩子们捧着书看,成了担当者行动所到之处常见的场景(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在与乡村学生的实际接触中,团队对乡村基础教育有了更深的了解:在竞争激烈的知识经济时代,在全球化及城市化的社会巨变中,乡村儿童接受的仍是灌输式的应试教育。相较之前,他们更缺乏成长和改变命运的机会。
“未来社会所需要的获取及整合信息能力、想象力、同理心,阅读都是基础。”官文宾对《社会创新家》说。
传统的支教模式已难以解决当下乡村基础教育的问题,他们意识到,必须以专业力量来做。也是在那时,官文宾动了放弃记者这一梦想,转而全职做公益的念头。
2008年12月,张同庆提出“班班有个图书角”这一设计,主张通过高品质、分级阅读、标准化的公益产品开启乡村阅读助学之路。
嵌入教育体系
推广阅读的第一步是“有好书可看”,这也是“班班有个图书角”最初指向的问题。
当时国内尚没有儿童阅读的分级制度,官文宾与团队把在版的以及近十年畅销的儿童书籍全部“扒”下来,并且按照儿童阅读年龄进行分类。
“班班有个图书角”目前已覆盖超过100万名学生(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“班班有个图书角”的发展印证了官文宾的想法,因为标准化程度高,图书角实现了快速复制。目前,其覆盖范围已经超过100万学生。
这也造成,外界了解担当者行动,最初印象往往就是“班班有个图书角”。
“如果觉得我们就是送书的,那是对我们最大的误解。从我们一开始就知道,我们不是要做书本扶贫。可以这么形容,‘班班有个图书角’只是我们撬开学校的一个工具,是我们推广阅读的‘先锋部队’。”
更重要的是把书用起来。
乡村教育体系封闭、固化,要让阅读风气真正普及,教师被普遍认为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。让官文宾头疼的是:即使老师们被“说动”参加培训,也常常是培训时热情很高,回去却鲜少行动。
除了教师研习营,官文宾还曾试图搭建区域教师读书会,希望先培养老师们对阅读的兴趣。一开始,大家劲头很足,久而久之,这股热情就消散了。
“后来还是觉得,应该从老师的实际需要切入。教研、上课才是老师的日常工作,融不进这些内容,教师没有动力,阅读当然就推不下去。”有了这一判断,官文宾有了力主推动阅读课的决心。
“阅读不是语文,而是培养孩子对世界的兴趣”(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这也受到了官文宾自己阅读经历的影响。小学到初中,官文宾酷爱读书,但读的多为武侠和言情小说。后来虽然文科一直很好,理科却差得一塌糊涂。即使到现在,他也会感慨:“如果那时候可以遇到一本讲数学或者讲物理的书......”
“很多人误以为阅读就是语文,其实不是,阅读是打开孩子全面的视野,培养他对世界的兴趣。阅读是其他所有学科学习的基础,是在童年时期就培养孩子们养成终身学习的基础能力和习惯。”
阅读课进学校需要和当地教育局协调,担当者行动没受到什么阻碍。这在官文宾的意料之中:“我们一签协议签六年,对方一下子就能看到我们的决心。重要的是,我们前面的图书角和教师培训已经做了大量扎实的工作,他们自然而然接受度很高。”
通过研习营、种子教师成长共同体读书会和阅读课,一些教师已经在行动起来,形式很多样:排练儿童文学剧、组建诗歌社团或者成立科学兴趣小组等等。为此,担当者行动专门成立了“彩虹花小额教师基金”,鼓励老师的创新。
绘本是最适合儿童早期阅读的读物(图片由受访者提供)
2016年,担当者行动在福建注册为非公募基金会——“福建省担当者行动教育基金会”,当年筹款额即突破1200万,机构公益产品的更新迭代有了更为厚实的资金支撑。
在官文宾的设想中,通过阅读课,将阅读“嵌入”乡村基础教育体系,激发线下读书、教研社群的活力,将这些社群升级为真正的“教研成长共同体”。再通过把这些种子教师培养成全国阅读教师培训讲师,即“阅读推广公益讲师”,就可以让地方经验“走出去”,从而让整个教师生态流动和“活”起来。
面对乡村基础教育长期板结的土壤,官文宾理性地知道“这没有那么容易”。“但我相信,这是对的方向。”
2019年春节后,官文宾在做一项新的尝试:搭建乡村儿童阅读的大数据平台。目前,这一项目已在两个县试行。在他看来,如果这个平台可以搭建起来,对出版社和政府都有很强的参考价值。
侠骨柔情
成长于福建省安溪县的一个小乡村,大学毕业前,官文宾“没有离开过方圆20公里的乡镇,认识家乡的每一座山和每一条小溪”。
“但阅读打开了我另外一个精神世界,它成了我童年成长的一个秘密花园。”
官文宾的阅读经历始于小说。初中前,他把金庸的所有小说看了个遍,还看了大量言情小说。他说自己成为一个“侠骨柔情”的人,大概就是受那时候阅读经历的影响。
“因为这份‘侠骨柔情’,这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解释我为什么坚持来做乡村儿童阅读教育”。正式加入担当者行动之前,官文宾还曾在厦门安兜城中村“工友之家”工作了一年。对他来说,这是对自己“是那种可以不顾一切,为了一个目标潜下心来工作的人”的确认。
现在,支撑官文宾的仍然是最初想要以基础教育为载体,推动社会转型进步的那份“侠骨柔情”。
采访中,聊到过往的困难,官文宾没有多谈,而是反问记者:“你还记得我刚开始说我要做成什么吗?”
“我的目标仍然是一个更美好、更进步的社会,我带着这个往前走就可以了。可能是因为乡村孩子天生就坚韧、乐观,我一直是‘逢山开路、遇水搭桥’,不会放弃。”
梁海光是“满天星公益”创始人,与官文宾同为乡村阅读教育推广公益人。他记得,有一次自己和官文宾一起聊自身的理想和遇到的挑战,当时适逢担当者行动理事会成员之间理念有分歧,如果处理不好,很可能会导致担当者行动分裂或者瓦解。
“文宾作为总干事,要协调的事情很多,也需要带领团队做正确的决策。但他没有逃避、退缩,而是和我分享了他的使命和初心。他的简单、纯粹,当时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。”
在官文宾看来,公益归根结底是“人与人之间美好关系的重建”。他的“理想国”并不是通过阅读让更多的孩子们考上重点大学这么简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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